小姨夫今天下葬。
他死在了遥远的海南,表妹说他死于癌症。发现的时候头顶都长出来了羝角一样的肿瘤。根本无从知道最先是哪里生的癌症,又是怎么进展到整个身体,所有器官都是癌细胞。他曾经接连不断的嚎哭了几个月,护工以为一个傻子,发发癫狂也不稀奇。直到他头上冒出羝角,才通知表妹去接他检查。医生说“回家准备后事吧,拖不过明天了。”
表妹打电话回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自责不该生两个孩子,没有照顾好她爸。舅妈淡淡的说:“哭什么呢?死了埋嘛。”放下电话舅妈忿忿地骂:“狼心狗肺的娃!”
唯一的女儿却让父母在病中、死去都孤零零
她是小姨唯一的孩子。自小,小姨两口子穷尽全力培养她。一路念到大学。在大学她叮嘱不想回老家,让买房在西安安家落户。两口子得了女儿的圣旨马上卖了老家刚买的房子,急火火去西安灞桥买了房。当年还没开发到灞桥,小区既大且荒凉。两个人住在入住率不到10%的小区,买菜还得坐公交去二姨家附近的菜场。本以为小表妹马上毕业了,回来一家人团聚安乐无忧。小表妹说自己要考研究生,小姨跟小姨夫就继续供养,继续等待。日子还是蛮有盼头的。有天两口子早上骑着双人自行车去锻炼身体,被车双双撞倒,新小区附近没有监控司机跑了,留下他们昏迷不醒躺在血泊之中,幸亏遇到早上的菜贩子报警求助才捡回一条命。
赶到西安军医大,医院。等候做开颅手术,没通知小表妹。让她安心考研。手术成功后才告诉她,她哭着说备考紧张,拜托二姨照看。二姨和表姐母女两个整整轮换了两个月,医院回家。小姨手术还算成功,只落个后遗症,右手整条胳膊时刻火烧火燎的疼。小姨夫手术大概是失败了,以前那个写作投稿、练书法参赛的人直接变成了傻子,只能生活自理,见到女的一概礼貌喊“妈,你好”。每天喊小姨“妈”,小姨暴跳如雷一顿臭骂,小姨夫可怜巴巴倚着桌子,怯怯地说“妈,我不敢了。”小姨大放悲声,哭得撕心裂肺。
小表妹曾在假期回来一次,学校不知又要考什么,在家四天就又匆匆回了学校。
一年以后小姨早晨五点出去锻炼,傻子小姨夫跟着一起。监控只见到小姨夫回到了小区,应该被车撞了满头鲜血,医院,回来找家属才发现小姨在没有监控的地方已经断气多时,脑后硕大一个洞。附近刹车印记乌黑的划出好几米。还是那辆双人自行车,依旧是没有监控,她就这样可怜的死在了异乡,家乡九十多岁的外婆在她去世那些天好像感应到了什么,总是会问“幺女回来了没有?”
活着时渴望回家,再归来却是一捧骨灰
原本以为小姨夫除了傻,能吃能喝,应该要活很久。可他跟着女儿不过一年。表妹就因为要照顾两个孩子,根本无暇顾及他,只好把他送进养老院。
他曾经写过一封信回来,很厚,十几页,通篇没有一个认识的字。
他曾经让表妹打视频电话回来,一看到我妈妈就哭着喊“妈,回。妈,回。”
他曾经对去看望他的远房亲戚说:“回,回,回......”
他想回家。他说不清楚完整的话,反反复复说“回”。
今天,小姨夫回来了
没有看时辰、没有请先生。
舅舅带着我们表姐弟们一众小的,按老规矩买了纸扎,火纸,一群人站在去墓地的马路边,等着妹妹送骨灰盒回来。过来一辆破烂不堪的中巴车,叽叽喳喳下来一群人,有个留小辫子的肥硕男子摇摇摆摆走到舅舅面前,秃顶的油光在太阳照耀下灿烂闪烁,鼠尾般的小辫儿可笑的随着他说话在分不出项颈的地方抖动。他有着跟小姨夫一样的眯眯眼,应该是小姨夫的兄弟。我对他充满厌恶的恶意,九年前小姨回来下葬,他坚决不同意葬进他们家墓地,理由是“横死的人进祖坟会坏了风水。”最后跟舅舅妈妈们吵的不可开交,他丢下一句谁的人谁管扬长而去。小表妹只能把骨灰盒暂放在我妈妈家,她赶回学校考研。现在想来是为了回去照顾年幼的女儿,考研是不存在的。她在她的父母出车祸的时候,悄悄在学校结婚生子了。畏惧小姨古板传统,不敢给说,医院并排躺着的双亲,她只能选择女儿。舅舅不知道跑了多少路求了多少人,才给买下一块坟地让小姨入土为安。
传承
舅舅盯着远处,明确表达不想回应小姨夫的弟弟,他没趣的收回递烟的手,摇摇摆摆走着看一圈我们买的祭品,点头说:“很好,很好,一定要做好传承。”不知道表兄妹们谁恶狠狠骂:“传承你*B!”他一愣,挨个看看我们一群人,终于没问是谁骂的,又摇摇摆摆走到他们家人那边去了。
我低头假装认真吃手上的菜盒子,想起小姨夫刚结婚,穿着红背心打篮球,因为少年白呈现出灰黑色的头发,随着跑动在青春洋溢的笑脸上晃来晃去,看着有种别样的帅气。
眼睛湿漉漉的拢上雾气。
一辆越野车停在面前,打断我的思绪。几个大人下车,抱下两个孩子,小表妹给大的穿外套,叮嘱她自己扣上纽扣,手里拿着外套给小的穿,小的扭来扭去,扭来扭去,扭着肥嘟嘟的小身体不肯穿。妹夫走过去蹲下帮忙,低声呵斥,柔声哄骗,终于穿上了。小表妹弯腰去车里抱出骨灰盒,瞥见女儿没戴口罩,赶紧把骨灰盒递给妹夫。去车里找口罩,搜罗半天,喊妹夫去找。
妹夫把骨灰盒放在地上跑过去拿出一盒口罩。手忙脚乱给两个孩子戴上口罩,小表妹看到骨灰盒在地上,狠狠地剜了一眼妹夫,快步过去抱起来,抬头看到舅舅定定地盯着骨灰盒,咧咧嘴没笑出来,低声喊“小舅。”
舅舅张张嘴,没说话。转身往墓地走,没有先生,二舅的儿子走到骨灰盒前大声喊“起~灵~喽……小姑父你跟上喽……”喊完转身站住不动,小表妹看看大家,不知该干什么,目光与我相遇,她用嘴型喊“姐”,我点头的同时小舅妈戳了我一下,“起灵了,替你小姨夫答应一声。”我没弄明白答应什么,姐姐拉长声音回应“跟来了。”我们,都已不懂葬礼的仪程。
表弟大步往前走,大家都跟着往前走,各人手上拿着不同的祭品。
姨夫家来的人我们小辈都不认识,妹夫也是第一次看到。大家好像都不认识。人群自动分走路两边。左边的二三十人提着几袋小笼包子,边互相推让边吃边走,几杯豆浆,插着吸管在人们手上轮转,不知轮到谁手上喝完了,扔在路上刷啦啦响。三个六十多岁的老阿姨在商量吃完包子的塑料袋能不能收起来买菜用,最终说有油就扔了。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远远落在后面,低头走走停下用衣袖擦眼泪。装过包子的塑料袋飘到她脚上,她接连踢了几次才踢开。
怎么没有人悲伤?
我站住拿出纸巾,等着想给那女人。舅舅看我站下,走过来拉着我“不要管,她是你小姨夫的妹妹,让她哭吧,这上山一路没个哭声,你小姨夫会心寒的。”到山下舅舅让我站在树下等,他们都上山往坟地去了。
几个工匠在挑水背砖上山,我蹲着看野花——“和尚偷绣鞋”,它们在阴郁的山洼里开的热热闹闹。很稀奇山下怎么没有知了叫。
突然一声哭嚎撕心裂肺,那是小姨夫的妹妹。我们这里的风俗,下葬到封土要告诉逝者所有想说的话,据说棺木没入土堆之前,逝者都能听到。她边哭边念叨,听到她拖着长长的哭腔说“我的哥也,十年没见过,没看一眼的哥也……你回来就变成了一把灰,我想看你也看不到了也……”我的眼泪哗一下流下来。
整个葬礼,悲伤的气氛直到这时才出现。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悲伤。大概是因为小姨躺在这里孤伶伶九年了,小表妹这是第一次来她坟前吧。大概是因为明知道,这是小表妹最后一次来他们坟前。现在要一起孤零零一直躺下去吧。
我仰头看山上并排的两座坟,在骄阳下孤独的两座坟。他们在车祸后的生死都艰难万般,如今再无艰难缠绕了。小表妹招呼大家去附近饭店吃饭,每个人脸上都有完成任务的轻松。
死后的讲究——传承
走到路边准备进饭店时,小姨夫的弟弟对着我们说,“传承很重要,月月离的远,这给逝者入土以后煨火的事就交给你们这些小辈了,我们的传统不能断在你们手上,要来煨火三天,记住了没?”他热切的眼光轮流看我们,等着人接令。我想知道小姨夫活着想回家,妈妈找他请他去给接回来的时候,他怎么没有这么热诚,直接拒绝。哪怕我妈妈说回来我们照顾,不会麻烦他们,让住一年半载再送去海南。他依然坚定的说不能让回来。现在对一把骨灰讲传承......
表弟进车里发动车子,慢慢滑到他跟前,降下车窗,对他说:“活着多看一眼就行了,现在讲究的煨你*火。”骂完加油就跑。
他怒吼:“你给我回来!野蛮!粗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