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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天下的妈妈做饭都好吃吗我妈就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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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现在回想起我和妈妈相处的片段,似乎总与吃饭有关。

小时候很多顿晚餐,都是这样开始的——电饭锅热蓬蓬冒着蒸汽,汤煲咕噜噜飘出红萝卜、玉米、马蹄和排骨混合的甜香,她刚把青菜扔下锅,“刺啦”一声惊天动地,我踮起脚去拿碗筷,然后安心坐在桌旁等开饭。

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我妈妈做的饭,实在算不上好吃。

曾经看知乎讨论“有一个做饭好吃的妈妈是什么体验”,回答里一片欢欣热闹的麻辣香锅、水煮鱼、咖喱饭、鲍汁凤爪、啤酒鸭……

这促使我回忆了一下妈妈的经典菜式:黄瓜炒肉片,放盐出锅;土豆丝炒肉片,放盐出锅;番茄炒蛋,放糖出锅;蒸豆腐,淋一点酱油;蒸鱼,淋一点酱油;蒸白切鸡,自己蘸酱油……

然后我默默关掉了网页。

妈妈对于做饭没有什么心得,她自己也坦然承认这一点。据她说,从前在农村,能吃饱已经不错,根本没有“烹饪”这一概念。一锅白粥,早上配咸菜,中午配腐乳,晚上配橄榄菜,无限循环。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动用“炒菜”这个隆重的词汇。

直至来了深圳,结婚之后,我那不会煎鸡蛋的妈妈,突然拥有了一间厨房,和一个嗷嗷待哺的我。她别无选择地扛下了喂养我的任务,一做就是十八年。

小时候总有种错觉,好像妈妈们天生就会做饭洗衣服,料理家务十项全能。

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啊——她那时刚从小村来到大城,又没有如今这么发达的网络,自己摸索着学做菜,也不知碰过多少壁。

鱼第一次煎破了,第二次才知道要等底部鱼皮成型了再翻面;盐第一次下多了,第二次就记得先尝尝味道;煮饭水加多了,我挑剔不肯多吃,她就自己把剩下的米饭消灭……

但妈妈始终没有对做饭产生兴趣,各种绿叶蔬菜,一概清炒;土豆丝、黄瓜片之类,放点肉片;鱼类大多清蒸,鸡肉大多白斩,后来她还常买速冻海鱼存在冰箱里,拿出来撒点盐煎熟就算作一道菜,在不爱吃鱼的我看来,却有作弊嫌疑。

记忆里,她唯一会对下厨产生热情的时节,是在过年。

老家过年必吃的食物,不是饺子汤圆,而是“蟹枣”。这东西在潮汕各地的做法不尽相同,我们家是把猪肉剁细,马蹄、肥肉切成小丁,花椒炒热了用刀压碎,再和鸡蛋、面粉、葱白一同搅拌成馅。妈妈会专门买来大张腐皮(方言里叫“鱼膜”),把肉馅裹成长卷,盘在锅里蒸熟。晾凉后可以冷冻,要吃时再解冻了切成小段,送下油锅。

为这道菜,她足足要洗、切、蒸、炸忙上一整天,再一脸期待地让我尝试。好像只有在做蟹枣时,妈妈会发挥出她最大的耐心,离家千里,这也许是她与故乡最亲切的连结。

但除了蟹枣,其它潮汕食物我大多不爱,包括潮汕人引以为豪的粥,我都坚定拒绝,这大概让妈妈很有挫败感。

比如说,菜脯

有一次,老家的人特地捎来据说特别好的萝卜干(他们叫“菜脯”),妈妈那天晚上兴致高昂地煎了菜脯蛋,配了苦瓜汤、炒青菜等几样——总之,正正好都是我最不爱吃的东西。

那晚我饿着肚子,却找不出一道可以下筷的菜,一时间气血上涌,跟妈妈吵了几句,摔下饭碗就回了房间。她也没制止我,自己就默默吃完了饭。我气得忘记了饿,拼尽全力要跟她僵持到底。

直至晚上十点多,妈妈终究因为心疼而让步,煎了午餐肉和两个鸡蛋,唤我去吃。我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我们通过一碟油滋滋热腾腾的午餐肉煎蛋,沉默地达成了和解。

多年以后我独自去了异乡,在破旧的出租屋厨房里,有一天突发奇想要做香椿炒蛋,却不知道香椿要焯水去了老根切碎再炒。总之手忙脚乱满头大汗,结果是默默把香椿残骸倒进垃圾桶,煮了泡面配午餐肉吃。

在满室袅袅升腾的廉价油脂香气里,我想起了跟妈妈围绕菜脯蛋的那次争执。

那时我摔下碗筷回房,留妈妈一个人对着满桌饭菜,她一定很伤心吧?——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再做过菜脯蛋了。

如果我能早一点懂事,早一点明白做饭的辛苦,是不是,能少惹她生几次气?

妈妈几乎从不向我抱怨做饭麻烦,只在某年夏天,跟爸爸商量,想在厨房装一台空调。

厨房狭小,又是朝西,傍晚炒菜时简直媲美蒸笼。但空间实在有限,反复测量之后,只能买回一台二手一体式空调,硬塞进窗户一角。

没想到那空调老得成了精,开起来呼哧呼哧直喘气,有意做出卖力工作的样子,实际上偷奸耍滑,温度一点也降不下来。爸爸满怀希望地修理了它几次,终于放弃,妈妈从此也不再提空调的事。

大一那年,我突然迷上烘焙,暑假回家就折腾着烤蛋糕做面包。一个面团揉了半个多小时,汗沿着两颊碎发汇聚起来往下流,手上又沾满了面粉没法去擦,非常狼狈。

我深以为苦,后来就缠着爸妈,去买了一台两千多的厨师机回来替我揉面,从来没有想过,妈妈每天也要花半小时对着炉灶炒菜,而我吃的苦并不及她的千分之一。

学烘焙是我个人吃喝史上,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它让我发现食材之间居然有这么复杂的化学反应,而哪怕是同一个配方,换了不同产地的原料,也会有不一样的精妙风味。我沉迷于个中变化,也对我妈“炒熟就能吃”的厨房哲学,产生了一定怀疑。

另一个转变也发生在这个时期——我终于离开家乡,去上海读书了。

被老火靓汤、烧腊卤水养大的广东人,一出省外,大多会产生强烈的水土不服:嫌弃菜肴口味太重,吃不出食材原味;喝不到自家煲的汤,就难过得要抓心挠肺……

我却是个异类。

在家里吃了十几年清炒黄瓜,我曾以为世上黄瓜都是一种做法。来了这儿,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黄瓜也可以有这么多种打开方式:拍黄瓜,腌黄瓜,蓑衣黄瓜,鸡蛋木耳炒黄瓜……

原来,番茄炒蛋里可以放青椒,五花肉可以红烧,排骨可以糖醋,土豆片加了孜然和花椒,居然比羊肉还好吃!

于是,当其它广东同学偷偷往宿舍里搬运电饭煲,排除万难煲一锅有“妈妈的味道”的汤时,我倒像老鼠掉进了米缸,四处吃吃喝喝,愉快地探索食物的各种可能性。

本部食堂的小笼包,咬破一点点,仔细吮尽汤汁,才能大口咬下鲜甜肉馅。

同一个窗口也卖鸭血粉丝汤,加一勺辣椒面,配上爽脆鸭肫,嚼起来特别香。

还有热腾腾的刀削面,面条一定要和汤汁一起吸溜入口,顾不得吃相,上海没有暖气的冬天全靠它过活。

反倒是妈妈对于我天天吃食堂这件事,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担忧。每次通电话,她必定要问:“吃饭了吗?吃了什么?吃得饱吗?”

并谆谆嘱咐:“钱不够我给你打,不要省,有空就去吃点好的啊!”

我于是很听话地出去找餐厅吃。先是学校周边,肉夹馍羊肉串麻辣烫东北饺子。味蕾惊艳过一圈,就被养成了饕餮,升级到火锅,咖喱,寿司,河粉,叻沙等各色料理……

后来干脆一个人跑去外滩的餐厅吃饭,不为什么莫名其妙的虚荣,只是单纯好奇:30元和元的一顿饭,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我不爱买衣服包包化妆品,唯独从那时候开始,在吃的方面花费近乎奢侈,并最终不小心成了美食编辑,很大程度上是妈妈的功劳。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对于做饭的随性,客观上使我对家乡食物没有太排外的坚持,而得以对所有菜系保持广泛的好奇心。

她自己明明对食物缺乏兴致,却对我的日常饮食水平给予高度重视。也许她觉得其余都是身外之物,唯有吃食,可以切切实实地安抚舌头,熨帖胃肠,化作血肉(以及脂肪),伴随我行走异乡。

也许她觉得我依旧是那个一不高兴就放下碗筷的任性小女孩,而她依旧舍不得卸下喂养我的重担,努力督促着我认真吃饭,在她羽翼所不能及的地方,以这样的方式遥遥护我安然成长。

但我离家以后,妈妈自己的食谱却愈发趋于极简,经常是两枚蒸紫薯就打发了晚饭。我后来劝她多吃些蔬菜,她才加上一把水煮芥兰。

她唯一愿意费力气做的是包子馒头和饺子——那是因为我把昂贵的厨师机(用来搅拌面团)留在了家里,而以妈妈勤俭节约的天性,她当然不允许闲置这价值两千多元的财产。

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料理天赋,经历过几次失败后,已经能用厨师机揉出弹性适当的面团,蒸成白白胖胖的包子,并在我放假回家时,热情邀我尝试。

可那时我刚成为美食编辑,幼稚地要依靠挑剔食物建立身份认同;又因为工作时吃得太多,要严格控制热量。于是我总埋头吃牛奶泡燕麦,午晚饭也吃得不多,偶尔,还要对她做的菜指手画脚一番。

而她又会以过分的热情催促我进食,在我啃排骨时给我夹青菜,在我吃青菜时给我盛汤,又在我喝汤时迭声劝我多吃点排骨……

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凶她:“我自己想吃就会夹啊,一顿饭哪里吃得下那么多,你当是喂猪?”

她笑笑没说话,过了好多天,才在一次闲聊中提起:“我好不容易想出要给你做什么菜,你又只吃一点点,很没成就感嘛。”

我为什么那样迟钝呢?和大多数潮汕人不同,妈妈对于我去外省读书工作,有着异乎寻常的洒脱态度,从不劝我回家,也极少来上海看我。

我因此总觉得她自己也可以过得充实快乐,总觉得我依赖她比她依赖我更多——却没有注意到,每次打电话的尾声,她都要拖延几秒钟,想想还有什么话没说;每次回家吃饭,即使她先吃完,也会留下来给我夹菜添汤,东拉西扯,仿佛……就是为了在餐桌旁多留我一会。

从那时候开始,每次回家吃饭,我都认认真真吃到十分饱,并努力从记忆里挖出在上海的各种见闻故事,事无巨细向她汇报。但结婚之后,加上工作繁重,我能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已经想不起,有多久没吃过妈妈做的,并不那么好吃的菜了。

上个月,因为准备买房的人生大事,她风尘仆仆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上海过周末,行李箱里有一半都是给我买的零食。而她自己掏出几袋便宜的点心豆浆,很高兴地给我看:“坐卧铺送了这么多!”

我不敢心酸,只提议要买点面包做第二天早餐,也被她断然拒绝:“我把剩下的点心吃完就行了,回去的火车上还会送一盒呢!”

第二天我还没来得及送她去火车站,就得赶回来加班。我担心她晚饭如何解决,她反倒坦然安慰我:“火车站有麦当劳,我很久没吃,难得吃一次多好。”

那晚我独自叫了番茄炒蛋外卖,对着电脑机械地一口口塞完。鸡蛋炒得蓬松,番茄切成大片,加了青豆,没有放糖。也很好吃,但从任何一个角度,都不像妈妈做的番茄炒蛋。

古代传说里,有一种叫青蚨的虫,母子分离后仍会聚回一处。取母子的血分别涂在铜钱上,花了子钱,留着母钱,过不多久,子钱就会一枚一枚飞回袋中,反过来,也是一样。

我多希望自己也有这般魔力,无论山长水远,都能轻易飞回她身边。

但正如飘絮无法重归杨柳,羽箭回不到弓弦。将来纵然尝遍天下美味,我也再回不到,那坐在桌边等待妈妈开饭的童年。

穗穗(丁小穗)

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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